最近,应邀前赴德国作演讲。全国各地有四百多华人来参加,许多是中国大陆的留学生,这也是在德国华人历史上的第一次如此大规模的文化活动,也有十多位从美国前去的华人,提供在节目、音乐、领唱及分组活动上的帮助。北美华人有来自大陆、台湾、香港和东南亚的,由于在外国有较长的发展,资源比较丰富,得知德国华人及留学生有需要,纷纷愿意飞欧洲去协助,大家都用普通话沟通,在同一文化下表达出同胞之情,令人感动。 纽伦堡除了因为审判纳粹战犯以外,还曾经被希特勒计画建成欧洲的首都,因为这里在地理上处于欧洲中心,也保留有以前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宫,是一个很大的古堡,我们就住在这个古堡里面。住的地方以前是皇家马棚,现在巳变成一个青年旅馆,因为设备简陋,收费便宜,故此今次华人青年到此地聚会。 每天一早,我带着热爱中西历史文化的儿子到处寻找古迹。古堡虽然在二次大战中被炸毁,但后来重建,还是可以从中看到当年防卫是何等的森严,古代历史上几次大战都没有攻克过这个堡垒。根据历史考证,纽伦堡兴建于十一世纪左右,在十四世纪和十五世纪发展到最高峰,成为文艺复兴时代的一个辉煌文明点。古堡下面有一条街,直接通往中世纪的一个广场,后来纳粹操兵、检阅就在那里进行的,希特勒就在那里计画兴建一个象征欧洲首都的建筑物,如同当年古罗马的斗兽场一样,不过刚建了一个外壳,纳粹就被击败了,现在只剩下一个宏伟外壳,外面还挖了一个大湖。再过一点,就是当年希特勒曾经威武一时的阅兵台。我走上希特勒所站的看台,祇见天空一片灰沉,看台石阶长满野草,荒凉情景说明当年不可一世的希特勒巳经成为历史的过去。 在纽伦堡,我跟儿子想找寻一些希特勒当年的德国的威风历史,特别是德军如何战胜欧洲的一些博物馆,结果颇失望,在德国描述的希特勒,多强调其残暴,及失败时的悲惨。后来才恍悟,以前我所见到的显示希特勒威风的博物馆,都是在德国以外的欧洲国家看到的,如法国、英国、荷兰等,反而在德国是不允许炫耀希特勒的东西保留。这就给我的一个很大的启发,德国民族是一个能够忏悔的民族,知道自己发动大战的罪恶,五十年后还在承认这个错误。在德国,凡是讲到二次大战,无论是纪录片,还是教科书,或者是博物馆,都不会把这种威风加以炫耀,或视作为一种民族的光彩,反而不断告诉人民,这个历史是错误的。我认为这是德国文化的伟大精神所在。 在德国,我还去了其它几个古堡,其中有一个罗得堡。当年这个堡里的民众支持宗教改革,神圣罗马帝国的帝力(Tilly)将军率领军队前往镇压。这个堡垒守了一天就被攻破,由于城内人民反抗,帝力准备屠城,市长为了挽救人民的生命,派人送了一大箱当地的美酒给帝力,希望他不要屠杀。将军见这市长很尽责地希望保护人民,略有感动,于是提出一个条件,要市长把那箱酒全喝光才免人民一死。结果,这个市长为了全城人民,一口一口地把全箱酒喝了下去,昏迷了许多天才醒过来,结果救了全城的老百姓。这也使我明白德国人有很伟大的牺牲精神。这种精神来自宗教改革,马丁路德和他的一批神学家就是在德国威丁堡开始宗教改革,并且以此改变了欧洲的历史。这不但给了我一种历史性的满足,且反省到是因宗教改革才能把欧洲甚至整个西方文化改变。因为与宗教改革的同年代是中国的明朝,马丁路德与王阳明是同代的,但是我们的大思想家并没有改变中国,也没有改变明朝。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、最腐败的,虽然有很伟大的哲学,但没有改变政治儒家在文化上的天朝形态,明到清这四百年,中国是越发展越黑暗。欧洲自马丁路德以后,不再是黑暗时代,这也给我们一种很大的震动。马丁路德如果不作出牺牲,明哲保身,绝对不会搞宗教改革,因为那是神圣罗马帝国最黑暗、最腐烂的年代,他的行动会带来杀身之祸。但是他还敢于作这样的选择,当年在皇帝、教廷及各权贵面前,他敢于宣布“我站在这里,我的良知不容许我退让”。其气魄和勇气是如此的磅礡。结果,不但欧洲改变,人类历史也不再一样。所以德国产生马丁路德这样的人是很不简单的,文化是很崇高的。 马丁路德建立了一种观念,不以为自己的善行而自以为了不起,因为在上帝面前,不是靠人的善行可以称为正义,而是靠人对上帝的一种信心,悔改的心,才可得到上帝的恩情。如果人自以为善,因自义而骄傲,自我无限化,其善就会发展为压制人的教条,结果会造成很大的黑暗。人的完善,不在自义,却在承认自己不足,不是完全的善,愿意悔改,才能达到真理。这是著名的“因信称义”神学,信心是开放向真理,而不自命代表真理,向真理开放,才会反省自己的罪过,而有真诚的悔改。这种精神对德国影响很大。德国产生了康德、黑格尔、费尔巴哈、马克思、尼采等,都是伟大思想家,但发展到尼采,宣布上帝死亡,鼓吹超人哲学,则是一种逆转,将开放性真理的上帝,视为压制人的教条,故否定了这形而上的原理,结果却走向虚无主义,人也被无限化为超人,并产生了希特勒,自以为是超人。希特勒是相信尼采超人哲学的,以自我为中心,以为自己可以超越。希特勒从尼采的超人哲学走向视德国人超越他种族,变成种族主义,屠杀其它民族,给世界带来了巨大灾难。这是德国历史中很可怕的一页。 在纽伦堡另外还有一个启示。从前我纯从书本研究欧洲,也曾旅游稍为看过一下,以为自己对欧洲很了解,但事实上这次深入一点的接触以后,才发现并非如常识所想的一样。其一是以为欧洲巳经远离了宗教。但我在一个星期天早上,与儿子专门去进入中世纪广场的一个教堂,发现里面坐满了人,连后面也站满了人,我们换了一个教堂,也是满满的人。看来西方人对信仰还是这么强烈,使人感到马丁路德以来的宗教情操原来仍活着。二是,原先以为欧洲中世纪的酷刑很可怕,说宗教裁判所如何烧死异见者,也有很多折磨人的刑具。结果到罗德堡参观,里面有一博物馆,展示很多刑具。然而买了一本专门研究酷刑的书阅读,才发现这些刑具主要还是吓唬人的,在历史上很少用过。中世纪所谓把人活活烧死,纪录表明也只是二十年才烧死一个人,一般刑具都很少用,仅放在广场阻吓人,不要犯罪。而且从罗马开始,欧洲一直是依法办事,每一个审判都有严格的法律。任何用刑都有法治程序,及相对公平和公开的审判。如果不了解历史,就很容易将所谓的黑暗年代幻想成愚昧、恐怖、落后、随便杀人。从十八世纪启蒙运动以来,每一个时代都把自己说成是最好的年代,过去都是黑暗的,这已经成为一种宣传。二十世纪过去,我们发现这所谓最文明先进的世纪才是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,这一百年产生过两次大战,无数小战,内战,民族内斗,规模空前之大,杀人千万百万计。重新研究历史,才发现以前并不是都是黑暗。 在中国也有很长的时间里,说过去是黑暗的历史,而现在是光明的。事实上对历史应该有一种重新的评价,过去不一定全是黑暗,现在不一定全是光明,而是要面对现实,明白现在的不光明,才能不断自我批判、悔改。西方人在历史上犯过很多错误,但往往能忏悔,建碑纪念从前杀错的人。这种精神很值得我们中国人学习,一种很深的认罪悔改的精神。 就在去德国之前,我先去了中国。有一天看电视的“实话实说”节目,访问一位画家,他花了三十年时间去找寻以前在文革中被自己告发的老师,在电视上当面向老师说对不起,而老师也原谅了他,悔改和宽恕,台上台下观众音菬一片。一位在现场的教授站起来说,对老师个人来说,可以忘掉痛苦,但对于整个民族犯下的错误,郄不能健忘。这些话以前在中国是很少听到的,现在不但听到了,而且是在电视台公开讨论这样一个问题,感觉到中国真正是走向开放了。 这次到中国,是进行道德教育方面的交流。来自加拿大、美国和香港的伦理学家,组成一道德团队,先应邀到北京国家高级行政教育学院,对二百位高级干部进行了培训,并作道德教育方面的深入研讨。这次容许我们海外的华人到行政学院研讨,是中国一开明进步表现,这开放表明中国对下一代的道德培养已成为共识。不但行政学院,而且连司法界、社区、企业,也纷纷要求我们去讲道德和伦理方面的课程。我为自己能参与这种改革的活动而感到光荣,而且更重要的是真正体会到中国确实是在开放。当海外一些评论看到中国最不好的一面而加以指责时,我们却在中国参与了中国改革的前锋发展,看到了真实的最好的一面。中国是有前途的。反而现在西方是不再重视道德,形成个人中心主义,教育上的道德中立化,形成很大的危机。我们在西方是外国人,旁观者清,在中国我们也是外国人,也是旁观者清。我想中国社会的道德堕落,以及腐败,严重程度或许跟西方一样,但起码中国知道这是一个重要问题,而西方并不知道,且认为不需要知道这是一个问题。中国的这种重建的努力,我是有很深体会的。也就是说,起码这个国家还是希望把自己搞好,希望有更好的后一代。当一个国家愿意这样走,而我们在文化上又属于这样的国家,当然愿意全力投入来支持。不过的我们也很清楚,中国文化有几千年的历史包袱,真正改革需要很大的勇气,坚持有一种信心的盼望,还须有悔悟与反省自己的批判。中国需要一种开放的心灵,但要明白离世界上最先进的现代化国家还有很大的距离,千万不要自高自大,认为可以超英赶美。我们在重视物质文明赶上先进国家时,不要忽略了精神与道德的文明建设。西方已经忽略的问题并且已经造成的严重后果,我们切勿重蹈覆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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